我睜開眼睛。我倒下的身體前站著一個人。
「韓秀英。」
她看著我好一陣子,顫抖著問到,
「你是……金獨子?」
聽著她那帶有細微的希望與絕望的問題,我已經知道我的答案了。
我以能想像到最接近金獨子的語氣說到。
「好久不見,韓秀英。」
她盯著我看了很長時間。
她笑出聲,仿佛這是什麼理所當然的事。
「你真的很會撒謊。」
當然,我騙不了韓秀英。畢竟她是把金獨子一生寫下的最偉大的作家。
她看著我,眼角彎成一個憂傷的微笑。
「你,你到底是誰?」
金獨子抓著受傷的肩膀,眼睛驚恐地睜大。
深紅的血液透過指縫流下來。他在流血。
一個阿凡達不會流血的, 除非...
除非是一個被注入大量記憶的阿凡達。
「一旦我們砍下他的頭,我們就知道了。畢竟,阿凡達還是會無頭移動的。」
那個女人握著匕首向他喊道。
金獨子感到一陣涼意。
他們不是同伴嗎?
她為什麼問他這個問題?
他就是他,那個與同伴們同生共死的金獨子,那個可以為他愛的人一次次犧牲的金獨子。
但也許,他不是真的金獨子,他想到。
無論他如何努力地在腦中搜尋,那些他再也記不起來的東西,也許是屬於別人的。
那些突然出現的頭痛和腦霧,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?
為什麼他在質疑自己的真實性?
他暗暗感覺到自己記憶的缺失並不自然。
血繼續流,絲毫沒有停下的跡象。
面前美味的食物開始讓他感到噁心。
他感到一陣一陣的暈眩。
就好像一個他拒絕承認的事實終於強行進入了他的意識。
他只是一個阿凡達嗎?
他聽到申喻勝的哭喊。
「那個,那個出血,停不下來!」
下一秒,他失去了意識。
金獨子睜開眼睛,他們站在最後一堵牆前。
喔對,他們又回到場景中了。
為了讓他活下來,更為了獲得一個完整的他,他們回到了地獄。
他們一定很愛另一個「他」吧,歷經千辛萬苦也要把「他」找回來。
而他只是一個阿凡達。
一個假貨,一個享受著真的金獨子本該享受的生活的冒牌貨。
儘管大家都在忙著處理場景,他們依舊湊時間去了漢江,吃了炸雞和披薩。
他們很照顧他,在殘酷的場景中保護了失去記憶及日漸衰弱的他。
他們朝他微笑,但是那微笑似乎是對著另一個更加遙遠的存在。
他們仍然叫他金獨子,儘管他開始覺得自己不配被稱作這個名字。
他們經常仰望天空,好像在期待著某個早已遠去的人的凝視。
他知道自己的哀怨對同伴們不公平。畢竟,只擁有一半自我的人根本不算是他們所認識的人,不是嗎?
儘管如此,他仍自私地希望,希望自己是足夠的,希望自己是他們需要的那個金獨子。
他的幸福與不幸福都因為他是金獨子。
「另一個我可能不希望這種事情發生。這個故事......該在這裡結束才對......」
第一次說出心聲,他暗暗祈求。
請不要再向前走了。
請不要打開它,那最後一節地鐵的門。
請看看他,看見他就是他們的金獨子。
請承認他存在的確實性。
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後的求情。
「我們為什麽不在見過另一個你之後再問呢?」
韓秀英的話出口的瞬間,他感到胸口悶悶的疼痛。
他看向同伴們,一個人也好,一句也好,可不可以說出他期待千百遍了的話語。
任何人都可以,即使只有一個人也好......說點什麼。
然而他們的眼神訴說著期許。
他意識到了,他在這故事中的角色。
「如果這是......你們想要的故事......」
聞言, 他悲傷地笑了,手觸碰到牆面。
這不是他想要的故事,但是那已無關緊要。
地鐵門開了。
金獨子眼前是他最懼怕的景象。
另一個他,承受了漫長的時間,變成了不再記起過去的孩子。
失去了失去的痕跡,他甚至不記得自己失去了什麼。
那孩子閉上的眼瞼,因為忘記了世上的苦痛而微微抽動著。
那才是「真的金獨子。」
[金獨子公司] 苦苦尋找的那個金獨子。
「啊⋯⋯啊⋯⋯我」
他的聲音在發抖。
他的手伸出來,好像要扼住這個已經變成他現實的可怕小說的喉嚨。
他已經知道了。
這就是他故事的結局。
儘管他知道,但還是那麼痛苦啊。
就像被引力吸引過去的衛星一樣,他的身體不由自主地走向另一個金獨子。
他感到自己的身體開始破碎。他的故事被吸收進另一個「他」的身體中。
那些寶貴的,只屬於他的記憶也被吸收了。
感受著身體被撕裂,他在痛苦中神志不清地思考著。
那他是誰?
他只是一個假貨。
「抓住我!」
他轉頭看向韓秀英, 韓秀英面露驚愕與悲痛的表情。她哭喊著想要抓住他的手。
他沒有試圖抓住她絕望的手。
「對不起。」
--對不起,秀英啊。我成為不了真正的金獨子。
--我現在把真的金獨子還給你們。
無聲的道歉隨著黑色的字符漩渦滑進韓秀英的手掌。
「他為什麼要道歉?」
她的眼淚和印在掌心的黑字混在了一起。
他真的很想成為金獨子。
他也確實是金獨子。
但不是這個世界需要的金獨子。
「如果能有來世,」
「希望至少不是作為金獨子。」
在意識消散前最後時刻,他許了這樣一個願望。
當金獨子的靈魂破碎成無數碎片時,最大的一塊開始了他的宇宙之旅。
最後,這枚小小的靈魂碎片經過了無數世界的跋涉,他的願望實現了。
那個想要擁有自己故事的讀者轉世並長大成為一名作家。
金獨子變成了我。
而現在,那個為了拯救金獨子,不惜三番五次下地獄的那個存在,就站在我的面前。
「我可以…最後一次把你稱為金獨子嗎?」
她的笑容屬於一個為了渴望某個人的幸福而痛苦了很久的人。
我正要說話但她打斷了我。
「金獨子, 對不起。」
為什麼這個人要對我道歉?
我感到一陣暈眩, 彷彿這場景似曾相識。
奇怪的情感從我的胸口冒出,就像我在體驗別人的情緒一樣。
「金獨子, 對不起。」
在遙遠的49%金獨子的記憶裡, 某一個場景過後, 韓秀英在說話。
就像這根本沒有傷到他一般, 金獨子打趣著原諒了她。
但是一個人能否真正原諒另一個人?
金獨子是否真的對此釋懷?
過去的錯誤是否能在未來被原諒?
我正要問她為何又一次道歉時, 韓秀英打斷我。
「我一直都想告訴你這個, 但是你也知道, 我不善於道歉。」
「對不起。」
眼前的她重複著道歉, 好似從沒道歉過一般。
為什麼?
然後我明白了。
那些記憶, 已經在製造阿凡達時丟失了。
不記得金獨子給予的原諒的她, 將永遠無法原諒自己。
為什麼她要選擇抱著已經被寬恕的罪惡感過活?
我們竟然如此相似, 分別代表著已經不存在的過去自我。
我能代表我的前世, 那個已經死在地鐵裡的49%金獨子嗎?
「我不能原諒你, 你知道吧?」
我可以給予她原諒, 但是我認為輕飄飄的原諒不是韓秀英想要聽到的。
她笑了。
彷彿終於對永遠獲不得原諒這件事釋懷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