早在問世之前,艾瑪.克萊恩(Emma Cline)以及她的第一本小說《女孩們》即在法蘭克福書展上造成轟動。而兩年後,書正式付梓,艾瑪.克萊恩並未辜負眾人的引頸期盼。她以風行於1960年代末,猖獗於加州的「曼森家族」為靈感,創造出一個既神似,又自成一格的瑰麗世界。
女孩們
德國律師作家費迪南.馮.席拉赫(Ferdinand von Schirach)曾這樣形容:「我們的一生同樣都在薄冰上跳舞,冰層下極冷,若不幸落水,很快就會喪生,有時冰層無法乘載某些人的重量,於是冰破人落海,我感興趣的就是這一刻。」艾瑪.克萊恩的舞台也架構在「冰破人落海」之上,但有一點截然不同,而正是這不同,讓艾瑪.克萊恩的文字,有了雛鳳清於老鳳聲的出秀之姿。
在接受採訪時,她曾坦承《女孩們》這本小說書寫的本意不在「犯罪」,她感興趣的,是女孩與女孩間的殘酷,那種暴力的日常性。易言之,她在意的是,若跳舞的人是「女孩們」,那在落海之前,她們如何跳舞。於是,故事一開始,她便蠻不在乎地告訴讀者,哦,這些女孩們之後要殺人,但那不是重點。
作家張亦絢在推薦序亦寫道,艾瑪.克萊恩令人肅然起敬的原因之一,在於她的創作是「聚光照進不重要性」。換作他人來寫,很難不把關愛交付那呼風喚雨的男人,或則疏懶於發想,只好工筆細描殺戮之細項。然而,艾瑪.克萊恩選擇了一條中軸偏移的道路,大量的對白與情節,都發生於女孩與女孩之間。
周美玲電影《替身》
「只有女人,才懂得怎麼愛女人」,此語出自於周美玲所執導的電影《替身》。此語不假,但若換成「恨」應也說得通。女孩與女孩之間,所交織著肉體與競逐的神秘情感,不論是舒憐或暴虐,通常是奠基於「心同此理」之上,甚至是性幻想。艾瑪.克萊恩精準地捕捉到這種情緒,女主角伊薇第一次接觸到色情雜誌(不可免俗地,是父親的色情雜誌),初見網格薄紗,玉體橫陳,她從此定期翻閱,並以此為自慰的素材:
「說來奇怪,我幻想的對象是女孩,而不是男孩。不僅如此,其他古怪的思緒也可能一再激發我的快感,比方說故事書裡的某張彩色插畫,當中有個女孩被困在蜘蛛網裡,邪惡的怪獸睜著複眼,凝視著她;或是回想起我爸爸窩著手掌、托住一個鄰家小姐的屁股,小姐身穿泳裝,全身濕淋淋。」
讀者必須要認識到這一點:女孩們到最後之所以會犯下滔天大罪,與其說是對於教主羅素的瘋狂與渴慕,毋寧說是對於自身慾望的瘋狂與渴慕。她們渴望成為「某種」女孩,旁人以為她們被羅素給的幻覺迷得神魂顛倒,一錯再錯,並不,幻覺跟快感往往是個體給自己的餽贈。這並非僅止於單方面的剝削,而是互利共生的關係。
羅素擅長解讀女人的感受,且慷慨給予,女孩們無處可去的憤怒、飢渴和無助,他概括承受,並從中套利。而整個社會的氛圍,都在為「羅素們」加油打氣。事情發生在60年代末期,彼時的美國社會既疲憊又意興闌珊,中產階級的價值觀再也無力以繼。以主角伊薇的說詞,「那個時代跟現在不一樣,大家都沒有定性。」、「當年人們經常受到那類事情的蠱惑,山達基教會、流程末日派教會、空椅療法等等⋯⋯」。即使如此,在眾多遭到反動的價值觀中,讀者仍可以發現,有一個族類的命運,跟過去並無二致:女人們。從女主角伊薇、她的摯友康納、女主角的母親等等,均可以發現,即使她們渴望不凡,仍必須要找到一個男人,並且讓那個男人願意「上」她。最明顯的例子就是伊薇對於母親的親蔑,以及對於父親外遇對象——泰瑪的寬容。
「我想像泰瑪脖子上繫著一條黃絲帶,置身帕羅奧圖某棟狹小的公寓中,躺在公寓的地毯上,我爸也在那裡──他看著她嗎?她坐在椅子上?泰瑪的粉紅色唇膏激起異常火熱的慾望。我試圖恨她,但是辦不到。我甚至無法恨我爸。結果只剩下我媽,而她任由我對她心懷怨懟。她始終跟麵團一樣軟弱、任人擺佈,她乖乖把錢交出去,每天晚上準備晚餐,難過我爸別有所求,比方說泰瑪和她誇張花俏的見解,還有她那有如電視節目般的生活,當中一幕幕夏日風情。」
綜觀檢討被害者的說詞,女主角這番表現實在是「不落人後」,母親為了延續婚家的完整,在女兒眼中卻顯得愚蠢且迂,泰瑪一事無成,只是心不在焉、故作姿態,就抱走了女主角的激賞與崇拜。於此,讀者應可知曉,並不全然是命運選中了伊薇、蘇珊或是那些族繁不及備載的女孩們;某程度上,正好是她們身上的某種質地(也許是自作聰明、洋洋得意,表面上狂妄不羈,實則患得患失),讓她們無可避免地成為羅素眼中的羔羊。
一旦有了第一個女孩,事情將變得輕鬆許多,原因無他,女孩會再去找下一個女孩。一如書封上斗大的字體寫道:「姐妹情誼是最原始的邪教」。此言確真不假,與其說伊薇陷入了羅素織造的幻覺,毋寧說是那些女孩們讓伊薇戒心全失,跟著歡喜讚歎。她之所以獻身,並不是她對於這個公社的理念有多大的認同,原因僅僅是:女孩們都在這。隨著時過境遷,伊薇回首當年,發現自己竟是如此渴望蘇珊。包括跟羅素上床,也是為了跟蘇珊更像。伊薇始終渴望有誰摸她、抱她,想得幾乎心痛,蘇珊亦是如此。羅素先說服蘇珊,自己就是那個「存在」,蘇珊則說服伊薇,羅素就是那個「存在」。插入的是羅素,但跟伊薇調情的卻是蘇珊。
「羅素在我身上施展同樣伎倆,先是一些小小的試探,比方說摸摸我的背脊、按按我的手心,藉此打破我們之間的界線,接下來驟然加快手腳,把長褲褪到膝蓋。我覺得這個舉動經過慎思,目的在於安撫我們這些年輕女孩,因為這樣一來,我們會慶幸自己最起碼沒有跟人發生過性關係。我們從頭到尾都無需寬衣解帶,好像一切如常,全無異狀⋯⋯但奇怪的是,我也開心。」
吾人常曰,凡事有兩面,但對於背面的考掘又少得可憐。艾瑪.克萊恩並不,她不僅聚光照進不重要性,還照進人性與常理的邊緣。那些女孩們並不全然地是旁觀者所料想的痛苦、不能自拔,或只能愚昧忍受男人擺布。相反地,這個千夫所指之地,在她們的人生中,也曾散發過天堂般的香氣。裡頭的女孩們,不論是蘇珊、海倫、唐娜,在書中也曾經展現過她們的主體性,指出她們要什麼、以及不要什麼。當然,此即問題所在,女孩們以為她們充滿選擇,渾然不察自己早已深陷楚門的世界,事事看似完美又隨性,背後都是羅素的精心安排。口口聲聲厭倦制度的女孩們,步入一個更大的制度;告別家庭的束縛,復又淪陷於一個漫無邊際的桎梏。一個人的幻覺是有病,一群人的幻覺則看似真理。
等到犯罪發生時,讀者早已明白,事情的演變難免如此。伊薇不只一次自問:「我下得了手嗎?」而在書的最末,作者交出了答案。事過境遷的伊薇幽幽浮想一些生命中的恥辱,自己仍是少女時,每一天睜開眼睛都得面對的,是來自男人們的輕賤與騷擾,那些惡意甚至不需要包裝或掩藏,直來直往,對著妳來。
「這類事情並非罕見,已經發生了數百次,說不定不只數百次。從表面上看起來,我只是一個女孩,但這張臉孔隱藏著勃勃的恨意,我猜蘇珊看得出來。我的手當然料想得到刀刃的輕重、肌膚的彈性。太多東西可以讓我摧毀。」
女孩們為什麼鑄下大錯?因為她們心中對於世界有著深沉的恨意,一如世界對於他們有著深沉的薄倖。讀者不禁要問,既然如此,為什麼女孩們無法自立自強,斷絕老想將自身命運依靠於男性的劣根性呢?這點作者自然也未遺漏,故事開始未久,伊薇即訓練有素地道出:「在這個世上,僅僅身為女孩,就足以妨礙妳相信自己。」
吳曉樂
台中人。1989年生。台灣大學法律系畢業。喜歡鸚鵡。鸚鵡被關在籠子裡,久了會學會開門,希望有一天,更聰明的人也會學會開門。著有《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》。
延伸閱讀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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