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家專業書評
吳曉樂/越約越寂寞,越寂寞又越想約,《直到夜色溫柔》裡總有一個故事你能對號入座
作者:吳曉樂 內容提供:臉譜出版 / 2023-01-07 瀏覽次數(17860)
正在紐約旅行的我,打定主意推辭一切工作,但收到臉譜的邀請,身體倒是搶快地答應。幾年前買了劇本集《服妖之鑑》,讀完不久,立刻跟簡莉穎嚷嚷,好喜歡《直到夜色溫柔》啊。為什麼?大概我也是被「身體/性/感情」的難題,絆倒好幾次的人吧。人家說,絆倒一次是無辜,第二次就是活該,但這道理在「身體/性/感情」根本派不上用場,因為絆倒每個人的傢伙藏得太好了,因為我們多少也懷疑自己活該。所以,讀到劇本時內心只能又哭又笑,多值得 respect 的劇本啊!那麼多故事總有一個是你的冤親債主吧,總有一個你能對號入座吧。我大概是上輩子有造橋鋪路這輩子才有幸讀到這劇本吧。
而在得知臉譜的改編計畫時,一方面頗有「山不轉路轉」的過癮,一方面不無忐忑,內心已有劇本的既定印象,難免會小鼻子小眼睛地審視劇本的發揮。不過,大概讀了三章就被廢廢子的畫工給迷倒了:陰莖上的青筋,以手指撥開的陰唇,發硬的乳頭,納入陽具的後門⋯⋯太、香、了、吧!看來我大概上輩子除了造橋鋪路,還懸壺濟世了。正因讀過劇本,更加理解漫畫改編有多了不起。廢廢子將資訊密度頗高的劇本,轉換成一格格乾淨、流暢的分鏡,時間如細沙般從這一格掉入下一格。劇本字裡行間隱而不發的感情,漫畫則是透過角色的神韻來傳遞。無庸置疑,是改編的最高級:讀者認得出與原著的親緣關係,但絕不至於混為一談。
《直到夜色溫柔》劇本收錄於《服妖之鑑:簡莉穎劇本集2》
直到夜色溫柔(《叛徒馬密可能的回憶錄》簡莉穎X《廢廢子の充氣大冒險》廢廢子 話題劇作改編)
簡莉穎曾在接受《聯合文學》採訪時,提到劇本與個人經驗的連結。「同志身分讓她不信任自己的身體」。為了確認女性的身體,能否被女性深愛,簡莉穎一度瘋狂約砲,「不是為了性慾,而是希望自己的身體能被別人肯定。可是沒多久就開始覺得無聊⋯⋯如果不帶著一點表演成分的話根本做不下去啊。」若從這告白切入,《直到夜色溫柔》角色們將變得更加立體:為什麼我們那麼依賴交友軟體去尋找「性」?為什麼身體被他人拒絕,讓我如此難堪?
〈新北耶誕城〉、〈又熱又痞又寂〉、〈護唇膏〉,讀的過程很難不被其中的真實與殘忍給刮傷。乏善可陳的印刷廠工人,侏儒,胖子。被拒絕的性跟身體。我們渴望身體的交流,誤解性愛的過程靈魂也能彼此擁抱,但事與願違,因而靈魂依舊在漂流。越約越寂寞,越寂寞又越想約。我有一位在交友軟體載浮載沉多年的朋友。某個午夜,她說起自己受過的傷。朋友的結論是,交友軟體這媒介會讓你陷入一種認知:每個人都是性/愛市場上任人挑選的商品,你是,他也是。你同時放好幾條線,但你也是別人擁擠魚塭裡的其中一條。縱然見面發現對方是「照騙」,別浪費時間在生氣,趕緊回去拉另一條線,說不定下一次就是天菜了。我們越來越適應,你鑑價我,我評論你。久而久之,我們全忘了,沒有人活著想被打分數。
我們渴望身體的交流,誤解性愛的過程靈魂也能彼此擁抱,但事與願違。(圖/〈新北耶誕城〉,《直到夜色溫柔》內頁)
在這個脈絡下,我想繼續談〈你是誰〉,這篇同樣在「性」的框架下,處理身體焦慮,但〈你是誰〉直接呼應了漫畫封面那句「能不能像對待一個普通人一樣對我?」這句話是什麼意思,〈你是誰〉裡,主角給予的答案是「我想你沒有病」。〈四季流轉〉也有近似的元素,但走得更遠更深。房間裡的男女交往已久(容我多事地提醒,別錯過牆壁上的畫作),你以為主題是黃昏的不倫之戀,下一秒,女主角自然而然地提起情人的造口便袋。漫畫以對白來交代,我好奇搜尋了一下「造口便袋」的外觀,因而察覺〈四季流轉〉看似「小品」,創作者的戰線實則拉得比想像長遠。綜合以上每一篇,創作者的嘗試與企圖昭然若揭——我們能不能透過性,去破除不同身體的污名跟隱喻?
簡莉穎跟廢廢子,都曾在訪談時提及「女性」身分如何影響到她們的創作。我們不至於意外,《直到夜色溫柔》,「性愛中的女體」被置放在相當「自覺」且「主動」的位置。但,有意思的是,這些身體並未與男性情慾形成此消彼長的關係,而是共生同樂。〈聽見愛〉跟〈假陽具,真心人〉,都有男人凝視女女做愛的場面,但男人在此並不邊陲,也有獨享的興奮。這兩篇再加上〈亞當山德勒〉,遙指出這部作品另一主題:性的開放與感情的單一。三篇的約砲都是「二(情侶)加一」的形式,之間的情慾張力不竟相同。三人行是調劑感情的靈藥還是象徵愛情凋零的試紙?藝術並未解答,而是透過殊異的呈現,把詮釋權交給讀者。
我想談個人最有感覺的篇章〈射影〉。以劇本來說,這篇不是個人心中的最愛,但化為漫畫之後,卻躍升為第一。不同媒介的渲染效果著實有趣。此篇主角是兩名跨女,一個天生嗓音幼細、臉蛋少稜角、皮膚滑膩、且已完成了重置手術;另一位跨女則恰好相反。後者為前者攝影、頻頻表達內心讚嘆。最終,歆羨化為性慾,兩人做愛,後者以陽具插入了「自己想要成為的女體」,我必須說——內心非常震撼。性、身體,果然是這麼直達「我」的事情。
〈射影〉中以兩位跨女角色呈現慾望對象與自我的關聯。(圖/《直到夜色溫柔》內頁)
然後,〈睜眼之前,跳舞〉來了,如莫比烏斯環,是最末也是最初。如戚風般清爽、且不過分稠膩,作為盛宴的壓軸再好不過。讀者倒回椅背,折疊的記憶隨著漫畫渾然天成的轉場而再次舒張,你不無詩意地回味每一篇的質地,複習那一次次轉身/生:我是侏儒,我長高了;你本來是男生,但你後來是女生。我的身體這一秒壞了,下一秒好了;你是聾啞人士,但你現在不是了。我肯定在幾百年前就說過愛你,只是你忘了,我也沒記起。有時我們的身體是對的,時代是錯的。有時白晝太過刺眼我們就只能錯過,終於這回我們耐心等候,直到夜色溫柔,借我一本漫畫的時間,我承諾你,夜色會溫柔的。
直到夜色溫柔(《叛徒馬密可能的回憶錄》簡莉穎X《廢廢子の充氣大冒險》廢廢子 話題劇作改編) (電子書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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