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家專業書評
馬尼尼為／所有的故事都會有後續──讀《平家物語：犬王之卷》
作者:馬尼尼為 / 2024-06-18 瀏覽次數(1559)
我家裡莫名其妙的堆著很多本《今昔物語》、《XX民間故事》，總歸是「民間故事」，此生看不完的。關鍵是這種「故事集」看一兩篇還好，一次全看完是行不通的，一下子就開始走神。所以我開始對「合集」有所警惕，看起來集大成很划算，但腔調、內容無法貫徹始終，實在難以專注讀完。但我喜歡以前那些「沒有作者」的東西，任你從中提取、改寫，獲得一些「刺激」，說起來是真正的「歷久彌新」。總觀，那些從千萬「沒有作者」中會被留傳下來的故事，多是經過一個又一個作家去改編、重寫的。
平家物語 犬王之卷(湯淺政明✕松本大洋《犬王》動畫原著)
平家物語(上)
《平家物語：犬王之卷》特別在作者頁標示「本書為全新創作」，它是作者古川日出男在翻譯《平家物語》後半年的產出，是作者自己從史詩中拉出的「分岔小徑」，譯者高彩雯在〈譯後記〉很好的說明了這種分岔的因緣：小說《犬王之卷》充滿了與《平家物語》的互文和暗用，是創作上的「脫胎換骨」；古川日出男在開篇說得好，他說《犬王之卷》是「後續」：
所有的故事都有後續，像是續篇，像是異聞。為什麼會生出那樣的東西？原因之一，或許可以這樣說，故事總是被說出來以後就消失，被說出來以後就消失，被閱讀以後就遭遺忘。
然而，若僅是如此，豈非純然的虛無？
因此後續翩然而至。
平家物語，仍是滿門覆滅的故事。不過，與此一門連結相附的人們，並非盡皆滅絕。這裡即存在著異聞，以及續篇的種子。看啊，又是種子……
於是「後續」等於「種子」，故事永遠不會結束，端看種子撒得多遠、掉到了誰身上。這本《犬王之卷》就像是《平家物語》的種子吧。
撇開這層關係，最令我著迷的是他的書寫方式，每一章清清楚楚，像一幕劇出場又落幕，語句輕短、好用大量重複，還有很多像「喔喔」、「啊啊」這樣的口語銜接，當然，因為主角「犬王」是能劇演員，與另一主角盲人琵琶法師「友魚」都是藝能者，作者遂用了「說唱」的敘述方式，譯者高彩雯也引用一位日本學者的說明，說這樣的風格源自古川日出男翻譯《平家物語》時發展出來的腔調。（因為《平家》在口傳階段，就是由盲眼琵琶法師說唱的。）
不過，更深的吸引來自「怨魂何處安放」這個主題。故事由一把打撈起來的戰爭遺物開始，一把劍。劍一出鞘就奪走打撈者的命、以及他兒子的視力（即未來的主角：盲人琵琶法師「友魚」），這個「怨」飛出來後，後續遂成為他說唱的「故事」，他說唱的一開始是那些被殺死的琵琶師的故事；而另一位主角「犬王」，也是由怨、詛咒而生的，因他生得極醜，從小被戴上面具，從無以真臉示人，他的這份「怨」，後來是回到始作俑者他的父親身上（父親用他和惡魔交換技藝），他父親的死解放了他，他的醜陋面容「戲劇性」地在他的「戲劇（表演）」中蛻變。
松本大洋為湯淺政明執導《犬王》動畫繪製人物設定圖：主角犬王（左）、盲人琵琶法師友魚（右）。
（圖 / 《平家物語：犬王之卷》內頁彩圖）
「怨」、「冤」，如果沒有得到適切的「安魂」，怨靈會四處遊走，因為《平家物語》中有大量怨魂，因此故事在古川日出男的發展下，這個「怨」一再變形——
我很喜歡這個「臂塚」的張力。故事是由《平家物語》中長出來的：平家武士敗走而爭上逃船時，反被船上的自己人或斬碗、或砍肘，將一之谷海岸染成朱色（鄭清茂譯注）。
你可以想像有幾百隻手臂漂浮在海岸啊，然而有個人撿拾這些手臂，把它們安葬在一起，故名之「臂塚」。古川日出男是這樣寫的：
一之谷的海岸，噗嘶地被斬掉的手臂、手臂、手臂紛紛掉落，僧人們如此唱道。而平忠度的家臣，現在附身在老嫗身上的武者——源平時代的武者之亡靈，起舞了。
我們知道，這名武者，將會撿拾手臂。
而後「臂塚」上長出了柿子樹，結出的柿子是長形的，如手臂。而當犬王作為此劇的主角唱到尾聲，他那本來畸形的手臂、手，在那瞬間也起了變化。當「怨」終得以伸張、伸展，那就是趨向「美」的時候，不論是藝術表現上的美，或是外觀的美，在犬王和友魚身上都經歷了這樣的高潮。友魚最後是有一個反抗造成砍頭的結尾，但是我們知道故事不會結束，他最好的朋友犬王會去接他的靈。
（犬王）往生前，他說：
「我欲訪尊氏大人之墓。」他如此請求。犬王一邊死著，一邊向阿彌陀佛請求：「在那裡，他在那裡啊。無法成佛，還待在那裡。他，失明的友有。不，友一。不，友魚。也就是，我的朋友。因此，我，犬王，一定要幫他解除加諸身上的詛咒束縛。哪，我哪，不，我們兩人合力，解除彼此身上的咒術。在最後，我會這麽對他說：來吧，你看，是光啊。」
書在這裡告結，但故事還會有後續，如同作者在開頭說的。
只要人類沒有滅絕，種子一定附在某個人身上。那些被種子附身的人於是開始書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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